璮青

[金庸评论] 狄云:宝剑锋自苦寒来


圣人说: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,行拂乱其所为”(《孟子 告子下》),世上最残忍的,莫过于天意,所以,舜要在田野劳作,傅说筑墙谋生,胶鬲贩卖鱼盐,管夷吾入过监狱,百里奚是个奴隶。只是狄云的苦劳饿空,种种磨难,未免太重了。

不过是湘西乡下最常见的庄稼少年,二十一二岁,“长脸黝黑,颧骨微高,粗手大脚”,唯一特别的,只是稍稍比常人会舞颇为灵动的木剑。他的世界,原本是最简单朴素的一处偏隅,麻溪的前村后店里沽酒买醋,庭园种满菜蔬,家中还养了一只大黄牛,客人来了会杀土肥鸡,红辣椒堆得高高,漫过了盐水的粗陶碗。

狄云就在这粗茶淡饭的平淡温馨里,看着师妹挑起那几根空心菜,轻吻过菜根。“‘空心菜’是湘西一带最寻常的蔬菜,粗生粗长,菜茎的心是空的。他师妹戚芳给他取了这个绰号,笑他直肚直肠,没半点心事。”他衣衫的破损都是师妹缝补,两小无猜转而淡淡情愫,她低着头,发间“淡淡肌肤之香”,他“不由得心神荡漾,低声道:‘师妹!’戚芳道:‘空心菜,别说话!别让人冤枉你作贼。’ ”

一语成谶!玩笑般的“民间迷信”,诬构成晴天霹雳的事实,那满兜珠宝银器,那柔弱娇媚红粉,分明是皮下骷髅毒药催命。所遇非人啊,他是只任凭摆布的棋子,在污秽混杂的鳄鱼潭里,随人弱肉强食。每得到一点,武功、爱人、恩亲……都是他苦难的由来。

“铁锁横江”戚长发,养育和教导的师父,暗地里却是叫人上下不得、进退维谷的歹毒恶徒,隐在荒郊远村,利用他掩饰身份,博学多才装作目不识丁,把飘逸卓然的唐诗剑法,改成躺尸的粗鄙浮夸。“师父故意教我走错路子,故意教我些次等剑法。他自己的本事高得多,却故意教学些中看不中用的剑招”,那些曾经熟稔无比的歪曲武功,招招都是背叛的刺痛。

“言师伯的武功和师父应该差不多,可是他教了我三招剑法,就比师父的高明得多”,可素不相识的乞丐,凭什么教他高明招式,“是了,他是要引起万师伯的疑心,要万师伯和我师父斗将起来”,挑拨师兄弟的矛盾,坐收渔翁。白墙黑瓦屋前重见,脱去污秽乞丐模样的富家财主,全然忘记了眼前莫测高深的恩人,曾是他一次处心积虑的投石问路。

吃人不吐骨头的万府,万震山、万圭父子,一个要谋夺连城剑谱,一个想抢走他的爱侣,把栽赃的宵小伎俩发挥到淋漓尽致。狄云在百口莫辩的冤屈里深陷牢狱,五指齐断,武功皆废,惶惶地绝望于漫不见天日的黑暗,还要忍受疯汉的拳打脚踢,沦落数年。

还需要再悲惨些吗,已经是整个世界的欺凌,佛闭了眼,惩善扬恶。知府凌退思,用他接近丁典,套取剑谱秘籍;恶僧宝象,颐指气使后企图杀人解饥;铃剑双侠,胡乱冤枉出手伤人;血刀老祖,即使欣赏有加,也不免想到:“吃完了那小妞儿,只好烤我这个乖徒孙来吃了。这人很好,吃了可惜。嗯,留着他最后吃,总算对得他住。”……纵使忠义相交的丁典大哥,在危机四伏的狱里,也曾利用他对付强敌。微薄书页的《连城诀》,是集人性最底深渊的罪恶写成的黑暗,有《笑傲江湖》的尔虞我诈,有《倚天屠龙记》的虚伪心机,有《白马啸西风》的蒙蔽,有《雪山飞狐》的背叛,有《鹿鼎记》的浑水摸鱼……

无病呻吟的失恋,不过清风过岗,复国霸业的入魔,无异明月大江,在狄云命运的坎坷面前,那些所谓的痛苦都黯然失色。经历了这么多变故、身受如此重的折磨,狄云依然没有失去善良本性,丁典逝去,他抛却能得到的所有,至情至性地许愿祈求:“老天爷,老天爷,你让丁大哥再活转来,我宁可再回到牢狱之中,永远不再出来。我宁可不去报仇,宁可一生一世受万门弟子的欺侮折辱,老天爷,你……你千万得让丁大哥活转来……”纯朴在艰难跋涉,能照见最光明的所在。

隐蔽的山洞,年少悠闲的时光,不是倚门回首青梅嗅,不作语燕听琴犹绕梁,你在冬日里绣花剪鞋样,剪一个彩蝶成双。狄云心底最浓墨重彩的刻画,是自小相伴温柔娴美的师妹,戚芳。

有人说,戚芳此女,愚不可及。非愚,情势所迫也。穷乡僻壤的女子,初来乍到便父亲失踪,心念着赖托终身的爱人突成淫盗,证据确凿,岂能不乱了方寸。唯一的依靠下狱,一介弱女子,身无分文,在万府寄人篱下,煎熬了三年多。

只是终归是负了,不管理由是为父亲归来的等待,还是被情人伤害的失望,藉着爱女昵称的呼唤,冲淡思念。她却绝不是蠢昧的,漆黑雨夜,能神不知鬼不觉瞒过府内众人,救送狄云,金饰充资,除了胆大心细,另有急智三分。和空心菜藏匿诗集,又从容应对吴坎的纠缠,套问真相,她其实是灵敏的,不过有时未敢深想。终究少了万家父子的心狠手辣,在人吃人的地方,所以会输。

她不该放自己狼心狗肺的狠毒丈夫出来,百夜夫妻已无爱成伤。但是,我想,或许那个时候,她会不会萌了一缕死志?平日祥和亲慈的公公是杀父夺籍的仇人,呵护恩爱的丈夫是陷害幼时爱侣的幕后黑手,却是自己孩子的祖父和父亲,报不报仇,都是亲弑伦丧。她辜负了昔日爱人,与仇家结婚生女,又该以何种面目面对狄云,留不得留,而走去哪里,才能看到一点点馨暖的微光。记忆中蝴蝶翩迭的幻象,沉寂在永远酣黑的睡梦,活着的翅膀浸湿了泣泪,再飞不到幸福的彼岸。

如果说戚芳是青梅竹马、经年累积的刻骨铭心,那水笙,则是狄云携手御敌、患难与共的相濡以沫。

程家集的江畔,“铃剑双侠”侠踪初现。双十年华的佳人骑着白马,“白马的鸾铃则是白银所铸,马头微一摆动,银铃的声音……叮玲玲、叮玲玲的,更为清脆动听。”人更是“齐整标致”,“左肩上悬着一朵红绸制的大花,脸色微黑,相貌却极为俏丽”。她是养尊处优的娇娇女,蒙受父亲南四奇“冷月剑”水岱的庇荫,一路行侠仗义,嫉恶如仇。他们的邂逅,以侠女纵马踹断血刀门淫僧的腿为终结,至此,误会层叠。

两个毫无关联的人生,原本相交后各自离散,却因突如其来的劫持横生波澜。落入血刀老祖的魔掌,水笙安宁快意的生活瞬间支离破碎,父亲的亡故更令她骤失挡风遮雨的佑护。娇气、武断、莽直和些许不谙世事,在残酷现实的研砺里消磨殆尽。她本不是如郭芙般刁蛮和自以为是,只是一帆风顺的坦途蒙蔽了她的明辨事理。褪去了自负昏昧的外衣,她也会退让得善解人意:“狄大哥,你原谅我死了爹爹,孤苦伶仃的,想事不周,别再恼我了,好不好?”雪谷的困境点滴,如同历经世间百态,她的心褪去了以往的浮躁骄傲,已渐渐明若琉璃。

鹰雁的羽翎,一根一根,金钗穿了孔,淡黄的丝线细细密密地缝紧,“黑的是鹰毛,白的是雁翎,衣长齐膝,不知用了几千几万根鸟羽”。我向来笨拙懒惰,拈不动针线,却也知道,那样困苦的环境,她是如何艰难地缝制一件衣裳。白昼雪映日光,黑夜风动月霜,一脉脉歉疚,一绺绺感激,还有说不明道不清的暗思隐绪,随了缎衫抽出的线,纳进严合针脚。月余的辛劳被狠狠弃若敝履,她在羞恼的不解里黯然饮咽,彼此还无法相通的心,挣扎在山洞内外,两处伤情。

春暖花开,成见未开,冰雪消融,仇怨不溶,报恩的羽裳,污蔑成苟且的罪证,她尝到他当初苦涩的百口莫辩。那时,她冤枉了狄云,此刻,又因狄云被江湖误解,苍天垂下眼帘沉默,践了因果。

踏完另一段沧桑,恩尽怨了,狄云带着小小的空心菜回到藏边雪谷,山谷冰雪覆盖,像是素净剔透的别家桃源世外,氤氲着平静祥和,隔绝了红尘的污秽和纷争,不染尘埃。山洞前遥立着婷婷少女,满目惊喜,满靥欢笑,快乐地宛如翩舞的洁白蝴蝶:“我等了你这么久!我知道你终于会回来的。”

太多的苦难,终将被时间漠然,漏进回忆的砂,总会包裹在撕裂的疼痛里,磨出珍珠的光泽。狄云的故事,也许哪天还会重演,别忘了留触一道残余的柔软,有人日日惦念。

评论(6)

热度(20)